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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春天的惡魔》 (Devil in Spring) 作者:莉莎‧克萊佩 |
~序章~
金斯頓公爵夫人愛芬將外孫從浴盆中抱起來,用柔軟的白色毛巾緊緊包住。寶寶咯嘰咯嘰笑著,強壯的雙腿用力一撐,想在她懷裡站起來。他用濕答答的小手亂抓,探索她的臉龐與頭髮,這親暱卻粗魯的動作逗得愛芬大笑。「不要這麼用力,史蒂文。」見他抓住她脖子上的雙股珍珠項鍊,她苦著臉。「哦,我就知道不該在幫你洗澡的時候戴這條項鍊,你會禁、禁不起誘惑。」愛芬一直有說話結巴的毛病,不過比起年輕的時候,現在已經改善很多了。
「夫人,」年輕奶媽歐娜嚷嚷著,急忙趕過來。「您應該叫我來抱史蒂文少爺出浴盆的,他可不輕呢,就像磚塊一樣結實。」
「他一點也不難抱。」愛芬安撫奶媽,親吻寶寶紅潤的臉頰,搶回被他抓住的項鍊。
「夫人真好心,願意在保母放假的時候幫忙照顧兩位少爺。」奶媽小心翼翼地由愛芬懷中接過寶寶。「家裡的女僕都很樂意幫忙,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沒、沒什麼事情比我的外孫重要。而且我喜歡待在育嬰室—這讓我回想起我的孩子還小的時候。」
史蒂文伸手想抓歐娜頭上的白色荷葉邊軟帽,她被逗笑了。「我幫他撲痱子粉跟穿衣服。」
「我來收拾洗澡用的東西。」愛芬說。
「夫人,千萬不可以。」感覺得出來奶媽努力在嚴厲與懇求間取得平衡。「您穿著高貴的絲質衣裳呢,應該坐在起居室讀書、繡花才對。」愛芬張嘴想反駁,歐娜意味深長地說:「您已經幫我太多忙了,萬一被保母發現,一定會要了我的命。」
將軍。
愛芬知道保母會要了她們兩個的命,只好認輸地點頭,不過她還是忍不住嘀咕:「我有穿圍裙。」
奶媽帶著滿意的笑容離開浴室,將史蒂文抱去育嬰室。
愛芬依舊跪在浴盆前的小地毯上,伸手到背後解開法蘭絨圍裙的綁帶。她懊惱地想著,僕役對公爵夫人該有的行為舉止自有一套想像,要滿足他們的期待真難。除了用銀茶匙攪拌紅茶,他們什麼都不讓她做。雖然她已經有兩個外孫了,但依舊苗條健康—只是將滑溜溜的嬰兒從浴盆裡抱出來,完全難不倒她,和孩子在果園奔跑玩耍更不是問題。上星期她才被園丁領班訓了一頓,就因為她為了撿幾支飛出去的玩具箭,攀過大石頭築成的圍牆。
綁帶的結很頑強,她正忙著摸索,卻聽到腳步聲來到身後。雖然沒有其他聲音或徵兆表明來者的身分,但她很清楚那是誰,甚至不用等他在她身後跪下就知道了。強勁的手指撥開她的手,俐落地拉扯幾下,結立刻鬆開。
低沉悅耳的細語愛撫著她頸後敏感的肌膚。「看來家裡雇了新的保母,真不錯。」靈巧的男性雙手溜進鬆開的圍裙裡,溫柔地由她的腰間撫上胸前。「真豐滿的小妖精。我敢說妳以後在這裡會很好過。」
愛芬閉上眼睛,往後依偎進他張開的雙腿間。那為罪孽與快感而生的溫柔雙唇,在她的頸子上輕柔遊走。
「我好像應該提醒妳,」那個充滿誘惑的聲音接著說。「最好和老爺保持距離。他是個惡名昭彰的好色之徒。」
她露出微笑。「我聽說了。他真的有傳聞中那麼壞?」
「不只喔,嚴重多了。一看到紅髮美女更是把持不住。」他拔掉固定髮髻的幾根髮夾,長長髮辮垂落她的肩頭。「可憐的孩子,他肯定不會放過妳。」
感覺到他沿著頸側印下一連串的吻,愛芬因為反射性的歡愉而顫抖。「我、我該怎麼辦?」
「經常滿足他。」他在親吻之間說。
她不由自主地發出無助的笑聲,在他懷中轉身面對他。
即使已經結婚三十年了,一看到丈夫,愛芬的心跳依然會漏拍。他原本是聖文森子爵,現在則是金斯頓公爵。熟齡的博昕氣勢非凡,令人敬畏又著迷。十年前繼承公爵頭銜之後,他多了一分威嚴氣勢,很適合像他這樣手握大權的人。然而,任何人只要凝望那雙絕美的淺藍眼眸,看到裡面閃耀的火光與冰焰,一定會想起他曾經是英格蘭最邪魅的浪子。他現在依然沒變—愛芬可以作證。
時光對博昕很仁慈,而且永遠都將如此。他十分俊美,頎長高雅,深金色髮絲在兩鬢微染銀白。他宛如凜冬雄獅,膽敢冒犯之人必難全身而退。歲月為他帶來冷酷果斷的權威感,只有什麼都見識過、體驗過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氣質,很少有人的手段能鬥得贏他,甚至可以說完全沒有。不過,當他被逗樂或感動的時候,則是笑容燦爛熱烈,令人難以抗拒。
「哦,原來是妳呀。」博昕裝出有點驚訝的語氣,似乎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跪在浴室的地毯上,懷裡抱著妻子。「我原本打算誘惑頑強抗拒的小女僕墮落,不過妳比較棘手。」
「你可以誘惑我呀。」愛芬愉快地提議。
她的丈夫微笑,灼熱的視線在她臉上溫柔地移動。她曾經豔紅的鬈髮已然變淺,成為柔和的杏桃色,幾綹髮絲溜出束縛,他輕輕幫她撥回去。「親愛的,我已經努力三十年了。儘管我使出渾身解數……」一個充滿甜美情慾的吻掠過她的唇。「妳依然是當年和我私奔的壁花,擁有最純真無邪的眼神。妳難道不能稍微表現得讓人厭煩或幻滅一點嗎?」她的努力換來他的輕聲低笑,然後再次親吻她,挑逗勾引的力道令她脈搏加速。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愛芬慵懶地問,仰頭讓他的唇滑向喉嚨。
「我剛剛收到消息,妳兒子闖禍了。」
「哪一個?」
「迦柏。他發生了醜聞。」
「為什麼他表現好的時候就是你兒子,做壞事的時候就變成我兒子?」愛芬問,博昕正除去她的圍裙,動手解開胸衣。
「因為身為父親的我道德崇高,」他說。「所以他的壞毛病一定是從妳那裡得來的。」
「你說、說反了喔。」她糾正他。
「是嗎?」博昕慢條斯理地撫摸她,一邊思考她說的話。「我才是壞的那個?才不是呢,小寵物,怎麼可能?明明是妳。」
「就是你。」她篤定地說,感覺他的愛撫變得更親密,她的呼吸加速。
「嗯,這件事必須立刻澄清。我要直接帶妳到床上去。」
「等一下,先告訴我迦柏的事。醜聞是不是和……那個女人有關?」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迦柏和美國大使的夫人有不倫關係。可想而知,愛芬打從一開始就堅決反對,並且希望他們盡快分手。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博昕抬起頭,微微蹙眉往下看著她。他喟嘆一聲。「他誰不好惹,竟然讓一個伯爵的女兒名譽受損。對方是雷凡諾家的千金。」
愛芬皺起眉頭思考那個姓氏,感覺有點熟悉。「我們認識那家人嗎?」
「我和老伯爵是點頭之交。他的夫人是那種輕浮、淺薄的類型—妳見過她,在一次花展上,妳還和她討論她收藏的蘭花。」
「對,我想起來了。」很可惜,愛芬不太欣賞那位夫人。「他們有女兒?」
「雙胞胎,今年第一次進入社交圈。妳的白癡兒子似乎在打得火熱的時候被逮個正著,就像常用的那句拉丁文—in flagrante delicto。」
「跟他老爸一個樣。」愛芬說。
博昕一副被嚴重羞辱的模樣,他以高雅的動作起身,順勢把她拉起來。「他老爸從來沒有被逮到過。」
「只有被我逮到。」愛芬得意地說。
博昕大笑。「沒錯。」
「in flagrante delicto到底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嗎?『犯罪進行中』。」他輕輕鬆鬆抱起她,然後說:「我認為有必要親身示範一下。」
「可是醜、醜聞該怎麼辦?迦柏該怎麼辦?雷凡諾家的女兒該怎麼辦?還有—」
「世上其他事情都可以等。」博昕堅定地說。「我要誘惑妳第一萬次,愛芬—拜託妳這次認真墮落。」
「是,小的遵命。」她佯裝害羞地說,雙手勾住丈夫的頸子,讓他抱她進臥室。
~1~
一八七六年,倫敦
兩天前……
潘朵拉‧雷凡諾(Pandora Ravenel)小姐覺得很無聊。
無聊透頂。
無聊到無聊。
倫敦社交季才剛揭幕,她得忍受整整四個月,沒完沒了的舞會、晚會、音樂會、宴會,等到國會休議,貴族家庭才能回到鄉間領地。至少有六十場宴會、五十場舞會,天曉得到底有多少社交聚會。
她絕對會死。
潘朵拉任由肩頭頹然垂下,往後靠在椅背上,呆望著人潮擁擠的舞會大廳。紳士身穿黑白搭配的正式禮服,軍官則制服筆挺地搭配禮靴,淑女裹著絲綢與薄紗。這些人到底來做什麼?他們到底還有什麼話題可聊?上一場舞會不是全都說過了嗎?
最慘的孤獨,就是身在熱鬧的人群中,卻是唯一不歡樂的人。
在那一大群轉來轉去跳華爾滋的男女之中,她的孿生手足依偎在俊美追求者的懷中翩翩起舞。到目前為止,卡珊卓和潘朵拉一樣,覺得社交季枯燥乏味、令人失望,但她比較願意配合遊戲規則。
當晚稍早,卡珊卓問她:「比起在角落發呆,在會場走動、找人聊天不是比較好?」
「不要,我坐在這裡至少可以想些有趣的事情。我真不懂,妳怎麼有辦法忍受那些討厭的傢伙好幾個小時。」
「並不是每個人都很討厭。」卡珊卓反駁。
潘朵拉質疑地看她一眼。「到現在妳見過那麼多男士,有沒有遇到想再見一次面的人?」
「還沒有。」卡珊卓承認。「但我還沒見過所有男士,我不打算輕易放棄。」
「見過一個就等於見過全部了。」潘朵拉悻悻然地說。
卡珊卓聳肩。「聊天時間會過得比較快,妳應該試試。」
很可惜,潘朵拉不善於閒話家常。那些浮誇的男人只會自吹自擂、炫耀成就,大言不慚地說朋友有多欣賞他、人們有多崇拜他,她實在提不起興致。而七老八十的貴族一心只想找個年輕新娘作伴,順便充當護士,至於鰥夫一看就是在找生育機器,她對這些人擠不出半點耐性。想到要被他們觸碰,即使隔著手套,她依然覺得全身好像有蟲在爬。她竟然會考慮和他們聊天,讓她再次體會到自己有多無聊。
她低頭望著光亮的拼花地板,努力想著「枯燥無聊」這四個字有多少種排列組合。無聊枯燥……聊無燥枯……枯無燥聊……
「潘朵拉,」伴護凜然的嗓音傳來。「妳怎麼又坐在角落?給我看看妳的舞卡。」
潘朵拉抬頭看著貝瑞克夫人愛蓮諾,不情願地交出小小的扇形舞卡。
貝瑞克伯爵夫人體格高大、氣勢驚人,直挺挺的背脊有如掃帚柄,她打開舞卡的珠母貝封面,以嚴厲的眼神檢查裡面的薄頁。
一片空白。
貝瑞克夫人緊抿的嘴唇彷彿被縫在一起。「現在應該要填滿了才對。」
「我扭到腳。」潘朵拉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有假裝受傷,她才能安全躲在角落,避免犯下嚴重的社交錯誤。根據禮儀規範,一旦女士聲稱疲憊或受傷而拒絕邀舞,舞會剩下的時間都不能接受任何邀請。
夫人冰冷的語氣滿是譴責。「崔尼爾爵爺對妳這麼慷慨,妳就這樣回報他?既然妳計畫要白白浪費整個社交季,何必讓他花大錢幫妳買新禮服和首飾?」
老實說,潘朵拉確實感到很歉疚。去年她大哥過世之後,繼承爵位的堂哥崔尼爾爵爺狄方,對她和卡珊卓好得沒話說。他不只花錢為她們添購社交季需要的華服,甚至還準備了豐厚的嫁妝,足以吸引任何未婚的男子。幾年前過世的父母絕不可能這麼大方。
「我沒有計畫要白白浪費社交季。」她囁嚅地說。「我只是沒想到竟然會這麼難。」
尤其是跳舞。
一些舞碼她還能應付,例如開場的列隊舞或四對舞。她甚至能跳快步舞,只要舞伴帶她轉圈的時候不要太急就沒問題。但華爾滋每次轉圈都很危險……一點也不誇張。只要太快轉身,潘朵拉就會失去平衡。同樣的毛病也導致她在黑暗中難以保持平衡,因為無法藉由視力分辨方向。貝瑞克夫人不知道她有這樣的問題,而潘朵拉基於自尊心與羞恥感作祟,所以絕不會告訴她。只有卡珊卓知道這個祕密以及背後的故事,多年來一直幫她隱瞞。
「會這麼難還不是妳自己造成的。」貝瑞克夫人毫不留情地說。
「我實在不明白,何必花這麼大的工夫去撈一個丈夫?反正他永遠不會喜歡我。」
「丈夫喜不喜歡妳無關緊要。婚姻是利益結合,個人情感不是重點。」
潘朵拉沒有反駁,但她並不苟同。將近一年前,她的姐姐海倫嫁給溫特朋先生,他是平民出身的威爾斯人,他們過得非常幸福。狄方堂哥和凱絲琳堂嫂也一樣。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雖然罕見,但絕非不存在。
即使如此,潘朵拉依舊很難想像自己會有這樣的未來。卡珊卓生性浪漫,但她不一樣,她從來不會夢想結婚生子。她不想屬於任何人,更不想擁有任何人。她知道自己應該想要才對,但無論她如何強迫自己,卻還是不想要,她知道傳統的婚姻生活絕不會帶給自己幸福。
貝瑞克夫人嘆口氣,在她身邊坐下,挺直的背脊和椅背平行。「五月才剛開始。我之前是怎麼說的,妳還記得嗎?」
「五月是社交季最重要的月分,所有盛大活動都在這個月舉行。」
「沒錯。」貝瑞克夫人將舞卡還給她。「今晚就算了,以後我希望妳多努力。不只是為了報答崔尼爾爵爺和夫人,也是為了妳自己。何況我花了那麼多心思調教妳,我想妳也該回報我才對。」
「妳說得對。」潘朵拉低聲說。「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讓妳那麼辛苦。不過我越來越清楚自己不適合這樣的安排,我不想嫁給任何人。我全都計畫好了,我要自食其力,過獨立自主的生活。只要有一點好運,我就能夠成功,以後誰都不需要為我擔心。」
「妳是說設計桌遊那件事?簡直胡鬧。」伯爵夫人的語氣帶著奚落。
「那不是胡鬧,是認真的。我剛剛取得一項專利,不信可以去問溫特朋先生。」
潘朵拉向來熱愛玩具與室內遊戲,去年她設計了一款桌遊。在溫特朋先生的鼓勵下,她申請了專利,準備生產並銷售。溫特朋先生是全球最大百貨公司的老闆,他答應要下訂單進貨五百份。這個遊戲絕對會大賣,除了好玩之外,也因為根本沒有競爭對手可言。在美國,由於米爾頓‧布拉德利公司(Milton Bradley)的大力推廣,桌遊產業蓬勃發展,然而在英國卻還處於起步階段。潘朵拉已經又開發了兩款遊戲,即將進入申請專利階段。有一天她會賺到足夠的錢,讓自己在世界上立足。
「雖然我很欣賞溫特朋先生,但他實在不該鼓勵妳,妳會這麼投入這場鬧劇都是他的錯。」
「他認為我有成為傑出企業家的資質。」
伯爵夫人渾身一顫,彷彿被黃蜂叮到。「潘朵拉,妳可是伯爵的女兒。就算只是嫁給經商或開工廠的人都已經夠驚世駭俗了,妳自己跑去經商、開工廠更是駭人聽聞。沒有地方會願意接待妳,妳會遭到社交界放逐。」
「這些人—」潘朵拉厭倦地瞥一眼舞會上的人群。「何必在乎我想做什麼?」
「因為妳是他們的一分子。妳不喜歡,但他們又何嘗願意?」伯爵夫人搖頭。「孩子,我無法假裝理解妳。在我眼中,妳的腦袋就像那種煙火—會瘋狂亂轉的那種。」
「旋轉煙火。」
「沒錯。不停旋轉、噴火,絢爛又喧鬧。妳總是那麼武斷,不肯費心瞭解細節。聰明當然好,但聰明過頭的下場反而跟無知一樣。妳以為可以任意罔顧世人的眼光?妳以為大家會崇拜妳的特立獨行?」
「當然不是。」潘朵拉把玩空白的舞卡,重複攤開又闔起。「不過他們或許會試著接受。」
「不聽勸的傻丫頭,他們為什麼要接受?在他們看來,不從流俗只不過是為了掩飾一己之私。」顯然伯爵夫人很想好好訓她一頓,但她突然閉上嘴巴站起來。「這件事晚點再談。」貝瑞克夫人轉身走向大廳另一頭,那裡聚集著一群眼神銳利、尖酸刻薄的老夫人。
潘朵拉的左耳響起金屬般尖銳的聲音,有如震動的銅線,她在壓力太大的時候偶爾會這樣。她驚恐地察覺眼睛後方湧起挫折的淚水,刺痛眼眶。哦,老天,這絕對是最終極的恥辱—古怪又笨拙的壁花潘朵拉躲在舞會大廳的角落哭泣。不行,絕不能發生這種事。她急忙站起來,因為動作太快,椅子差點往後翻倒。
「潘朵拉,」旁邊傳來焦急的聲音。「我需要妳的幫忙。」
她疑惑地轉身,寇維克夫人桃莉正好來到她身邊。
桃莉是貝瑞克夫人的次女,個性活潑的她有著一頭深色秀髮。由於貝瑞克夫人負責教育潘朵拉與卡珊卓,督導她們學習禮儀與儀態,因此兩家人之間很熟悉。桃莉容貌可人,十分討喜,其他年輕女士對潘朵拉不是漠視就是嘲弄,只有桃莉願意和善對待她。去年桃莉初次在社交界露臉,便成為倫敦的名流,每次社交活動總有大批未婚男子圍著她。不久前,她嫁給寇維克爵爺亞瑟,他雖然年紀才二十出頭,但擁有雄厚家產,未來更會繼承子爵的頭銜,因此別具優勢。
「怎麼了?」潘朵拉關切地詢問。
「先答應我,妳絕不會告訴我母親。」
潘朵拉露出自嘲的微笑。「妳應該很清楚,只要能不說,我就絕不會告訴她任何事情。出了什麼事?」
「我弄丟了一只耳環。」
「噢,真糟。」潘朵拉同情地說。「唉,這種事難免會發生。我就經常弄丟東西。」
「事情沒那麼簡單。寇維克爵爺特別由保險箱取出他母親的藍寶石耳環,讓我今晚配戴。」桃莉轉頭給她看另一邊的耳朵,沉甸甸的垂墜式耳環鑲滿藍寶石與鑽石。「問題不只是我弄丟了另外那只耳環,」她鬱悶地接著說。「地點更是大問題。我剛才偷溜出去一下,和以前追求過我的海赫斯特先生見面。寇維克爵爺要是知道了,一定會非常生氣。」
潘朵拉瞪大眼睛。「妳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唉,在眾多追求者中,我一直最喜歡海赫斯特先生。他很可憐,到現在還為了我嫁給寇維克爵爺而傷心欲絕,而且堅持繼續追求我。為了安撫他,我不得不答應和他私會,在後花園的涼亭見面。我們坐在靠背長椅上,耳環一定是在那時候掉了。」她眼眶泛淚。「我不能回去找,因為我已經消失太久了。萬一我丈夫發現耳環不見……後果我連想都不敢想。」
她沉默下來,但態度充滿期盼。
潘朵拉看看大廳的窗戶,玻璃倒映著閃耀燈光。外面很黑。
不安如蛇般竄過她的背脊。她不喜歡在晚上外出,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但桃莉似乎很著急,而且因為她對潘朵拉很好,所以她無法拒絕。
「要我幫妳去找嗎?」她有些勉強地提議。
「妳願意嗎?妳只要溜去涼亭,撿回耳環,然後盡快回來。涼亭不難找,只要沿著碎石小徑穿過草坪就能看到。拜託、拜託,親愛的潘朵拉,我將用生命回報妳。」
「不用這樣求我。」潘朵拉覺得彆扭又好笑。「我會盡可能找到。不過,桃莉,現在妳是有夫之婦了,好像不該和海赫斯特先生私會。不值得為他冒這麼大的風險。」
桃莉遺憾地看她一眼。「我很喜歡寇維克爵爺,但我永遠無法像愛海赫斯特先生那樣愛他。」
「那妳為什麼沒有嫁給他?」
「海赫斯特先生是家裡的第三個兒子,永遠不可能繼承爵位。」
「但既然妳愛他—」
「別傻了,潘朵拉。愛情是中產階級才會玩的遊戲。」桃莉焦慮地觀察會場。「沒有人在看,」她說。「動作快,趁現在溜出去。」
哦,她會像三月的兔子一樣快。除非必要,她不想在黑夜中多待一分一秒。如果能找卡珊卓一起去就好了,她總是樂意和她一起搗蛋,隨時陪伴她。不過卡珊卓還是留下來跳舞比較好,貝瑞克夫人忙著盯她才不會發現異狀。
她若無其事地沿著大廳側邊前進,經過一群又一群談天的人,他們在聊歌劇、海德公園,以及最新的投機事業。她由貝瑞克夫人背後溜過去,很擔心這位伴護會像看到鯡魚的魚鷹一樣,突然轉身撲過來。幸好貝瑞克夫人專心在看跳舞的人,色彩繽紛的裙襬與褲腿如河水般環繞大廳迅速舞動。
感覺應該沒有人注意到她溜出來,潘朵拉匆匆走下大樓梯,穿過下方的大廳,抵達燈火通明的迴廊。這條迴廊沿著房子的長邊建造,牆上掛滿肖像,歷代莊嚴的貴族祖先怒目看著她在拼花地板上半走半跑地經過。
她找到通往後露台的門,在門口停下腳步探頭張望,有如海上的乘客靠著船身欄杆往外看。夜色深濃,冰涼而幽暗。她最討厭離開安全的室內。幸好有一整排靠燈油點亮的花園火炬,高聳的鐵桿上裝有盛著燈油的銅碗,一路延伸到廣大的草坪。
潘朵拉專注地進行任務,快步穿過露台往草坪走去,大量的赤松讓空氣中充滿清新香氣。泰晤士河洶湧的水流從宅邸旁流過,樹木的氣味有助於掩蓋河邊傳來的惡臭。
河岸的方向傳來男性粗魯的交談聲,夾雜著搥打聲,工人忙著強化支架,為煙火表演做準備。舞會結束後,賓客將聚集在後露台與樓上的陽台欣賞燦爛煙火。碎石小徑繞過一座巨大的雕像,那是倫敦古河神—泰晤士之父。長長的鬍子、矮壯的體格,巨大的神像倚著一塊大岩石,一手散漫地拿著三叉戟。他全身赤裸,只披著一條披風,潘朵拉覺得這樣反而顯得蠢透了。
「公然裸露?」她經過時挑釁地說。「如果是經典的希臘眾神雕像或許很正常,不過你呢,先生,沒有資格做這種事。」
她繼續往涼亭走去,一片紫杉樹籬和一大叢百葉薔薇將涼亭遮住一半。涼亭建在紅磚地基上,採半開放設計,木條矮牆的高度只到柱子的一半,裝飾著彩繪玻璃,裡頭只有一盞摩洛哥小吊燈作為照明。
她猶豫地走上兩級木造台階,進入涼亭。裡面只有一張鏤空長椅,似乎是用螺栓固定在旁邊的柱子上。
潘朵拉尋找著遺失的耳環,盡可能不讓裙襬碰到髒污的地板。她今天穿的是最漂亮的一套禮服,絲綢布料會隨角度在銀色與紫色間變換。正面的設計很簡潔,光滑的緊身上衣非常貼合,領口挖低。背後則是大量繁複的褶襉,如絲綢瀑布般垂墜,只要她一動,飄逸的布料就會泛起微光。
將椅墊拿起來看過之後,潘朵拉爬到椅子上。她瞇起眼睛察看長椅與弧形牆面之間的空隙,發現牆角旁的地上閃耀奢華光芒,不禁露出滿意的笑容。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如何撿起耳環。如果跪在地上,她會弄得全身髒兮兮,像個掃煙囪的工人,回到會場將會很丟臉。
長椅的鏤空椅背雕刻成花紋圖案,中空處足以把手伸過去。潘朵拉脫掉手套,塞進禮服的隱藏式口袋裡。她小心翼翼撩起裙襬,跪在長椅上,一手由中空處伸出去直到手肘處。她的指尖只差一點就能碰到地面。
她繼續往前,整顆頭都伸了過去,感覺髮髻被輕輕拉扯,接著傳來髮夾落地的細微聲響。「討厭。」她咕噥,調整身體的角度,扭身讓整個肩膀穿過中空處,摸索一陣之後,終於拿到了耳環。
然而,當她想退回去時,困難的程度卻出乎意料。長椅的鏤空雕刻像鯊魚的利牙般將她困住。她用力後退,卻察覺禮服勾到了東西,而且還聽到縫線裂開的聲音。她一動也不敢動。她可不能穿破掉的禮服回到會場。
她拚命努力將手往後伸,想解開勾住的地方,卻聽到細緻絲綢裂開的聲音,於是急忙停手。如果再往前一點,然後以不同的角度後退……但她反而因此更加動彈不得,雕花的尖銳處刺進皮膚。潘朵拉扭動掙扎一分鐘之後終於停止,只剩下肺部快速焦急地起伏。
「我沒有被卡住,」她低聲說。「我不可以被卡住。」她無助地扭動。「噢,老天,是真的,我被卡住了。要命,真要命。」
假使這副模樣被人撞見,她會被取笑一輩子。她或許可以不當一回事,但她的家人會受到影響,一起成為被嘲弄的對象,卡珊卓的社交季也會跟著泡湯,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潘朵拉絕望又沮喪,從腦中挖出她所知道最髒的詞,「卵蛋!」
才剛說完,她驚恐地聽到一個男人清嗓子的聲音。
是僕人嗎?園丁?上帝呀,求求,千萬不能是賓客。
她聽到那個人走進涼亭的腳步聲。
「這張長椅好像害妳很為難。」陌生人觀察道。「一般而言,我個人不建議頭下腳上這種姿勢,因為入座程序會變得很麻煩。」那個聲音有一種冰冷深沉的共鳴,為她的神經帶來一股莫名愉悅的感受。她裸露的肌膚冒出雞皮疙瘩。
「你一定覺得很好笑吧?」潘朵拉謹慎地說,努力透過鏤空雕花看他。他穿著正式的晚宴服—絕對是賓客。
「當然沒有。看到一位小姐擺出頭下腳上的姿勢,我怎麼會覺得好笑?」
「我不是故意擺出這種姿勢。我的衣服被勾住了,如果你願意幫我解開,我會萬分感激!」
「解開衣服還是長椅?」陌生人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長椅。」潘朵拉惱怒地說。「我被困住了,這些可惡的—─」她停頓一下,不知道椅背上那些精緻的木製螺紋和曲線叫做什麼。「卷卷花花。」她造了詞把話說完。
「蔓葉雕飾。」那個人同時說。一秒之後,他茫然地問:「妳剛才說什麼?」
「別在意。」潘朵拉覺得很丟臉。「我習慣自己造詞,但不能在外人面前說。」
「為什麼?」
「別人會覺得我很怪。」
他低笑的聲音喚醒了她胃部搔癢的感覺。「親愛的,此時此刻對妳而言,亂造新詞只是小問題而已。」
他隨口說出的親暱稱呼讓潘朵拉一怔,接著他過來坐在她身邊,她全身緊繃。他距離很近,她能嗅到他身上的香氣,可能是琥珀或松柏之類的氣味,包裹著清新大地的涼意—─他的味道有如高級森林。
「你到底要不要幫忙?」她問。
「或許。不過妳要先告訴我,妳原本在長椅上做什麼?」
「你有必要知道嗎?」
「有。」他堅持。
潘朵拉擺起臭臉。「我在撿東西。」
一隻修長的手臂搭在椅背上。「妳得說得更詳細才行。」
這個人未免太沒有騎士精神,她煩躁地想。「撿耳環。」
「妳的耳環掉了?」
「不是我的。是一個朋友的,我得盡快拿去給她。」
「朋友啊,」他的語氣充滿懷疑。「她叫什麼名字?」
「我不能告訴你。」
「真可惜。好吧,妳自己保重。」他作勢要離開。
「等一下。」潘朵拉一動就聽到更多縫線綻開的聲音。她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不敢再亂動。「是寇維克夫人的耳環。」
「哦。她應該是和海赫斯特一起來過這裡吧?」
「你怎麼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就連寇維克爵爺也知道。我想他應該不在意桃莉之後紅杏出牆,但現在未免也太快了,畢竟她還沒有幫丈夫生出子嗣呢。」
從來沒有男士用這麼直白的方式對她說話,潘朵拉感覺非常震撼。而這也是她第一次在舞會上聊到有意義的事情。
「她沒有紅杏出牆,」潘朵拉說。「只是一次私會而已。」
「妳知道私會是什麼意思嗎?」
「當然知道,」她忿忿地說。「我有學過。意思是私下會面。」
「實際上發生的事情,絕對沒有這麼簡單。」他冷冷地說。
潘朵拉悽慘地掙扎。「我一點也不在乎桃莉和海赫斯特先生在這張長椅上做過什麼,我只想快點脫身。現在可以幫我了嗎?」
「看來我非幫不可。和陌生臀部說話的新鮮感就快消失了。」
潘朵拉全身僵硬,感覺到他彎腰接近,她的心跳加速。
「別擔心,」他說。「我不會對妳毛手毛腳。我對小女孩沒興趣。」
「我二十一歲了。」她惱怒地說。
「真的?」
「對,為什麼你好像很懷疑?」
「我只是沒想到這種年紀的女人還會陷入這樣的窘境。」
「我幾乎總是陷在窘境裡。」感覺到背部被輕輕按住,潘朵拉全身一震。
「別動。妳的禮服勾到三個不同的蔓葉尖端。」他靈巧地拉扯絲綢褶襉。「妳怎麼有辦法擠進那麼小的地方?」
「往前進的時候很容易。我沒想到那些討厭的卷卷—蔓葉雕飾,竟然像倒鉤一樣。」
「妳的禮服解開了。試著退出來看看。」
潘朵拉慢慢往後退,沒想到木頭刺進皮膚,她痛呼一聲。「我還是出不來,可惡—」
「別慌。肩膀往……不對,不是那邊,是另外一邊。等一下。」那個陌生人似乎覺得無奈又好笑。「簡直像在玩日本祕密盒。」
「那是什麼?」
「一種木頭盒子,由互相連結的部件組成。要照順序移動部件才能打開。」一隻溫熱的手掌按住潘朵拉裸露的肩膀,輕輕導引。
他的觸碰帶來一陣奇異的震撼竄過全身。她猛地倒抽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在發燙的肺部翻攪。
「放輕鬆,」他說。「我很快就能讓妳解脫。」
潘朵拉說話的音調比平常還高。「你的手放在那裡,我沒辦法放輕鬆。」
「如果妳配合,會比較快解決。」
「我也想配合,但這個姿勢非常尷尬。」
「這個姿勢是妳自己造成的,不是我。」他提醒她。
「對啦,可是……好痛!」一個蔓葉尖端劃傷她的上臂。狀況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在這番驚嚇的刺激之下,她焦躁地在銳利的木雕間掙扎。「噢,真是太恐謬了。」
「別緊張。讓我把妳的頭拉出來。」
涼亭入口處傳來低沉的斥喝,嚇得他們兩個不敢動彈。「裡面的人在搞什麼鬼?!」
靠在潘朵拉身上的男人低聲咒罵。潘朵拉不確定那個詞是什麼意思,但感覺比「卵蛋」更髒。
外面那個憤怒的人接著說:「無恥!我沒想到你竟然下流到這種地步,對無助的女性用強,在慈善舞會上讓身為主人的我蒙羞!」
「爵爺,」潘朵拉身邊的人率直地說,「你誤會了。」
「我絕對沒有弄錯。立刻放開她。」
「可是我還被卡在這裡。」潘朵拉哀怨地說。
「真丟人。」那個氣呼呼的老人似乎在對另外一個人說話。「看來他是被逮個正著。」
潘朵拉十分困惑,感覺那個陌生人將她拉出去,一手護著她的臉以免被刮傷。他的觸碰非常溫柔,卻極度令人不安,一陣溫暖的顫抖竄過她全身。潘朵拉一脫離鏤空椅背,立刻站起來,動作有些太急。她因為頭下腳上太久而暈眩,平衡感也失控。她身體一晃,那陌生人本能地伸手攙扶,讓她靠在身上。而他放手之前,在那頭昏腦脹的瞬間,她感受到結實的胸膛與一塊塊緊繃的肌肉輪廓。她低頭察看自己的狀況,鬆開的髮髻隨之往前落在額頭上。她的裙子又髒又皺,肩膀與上臂有許多紅色傷痕。
「該死,」面對她的男人低聲咒罵。「妳是誰?」
「潘朵拉‧雷凡諾小姐。我會告訴他們—─」她沒有說完,因為她抬起視線,發現眼前站著一個傲慢的年輕天神,高大寬肩,全身每處緊實線條都帶著貓科動物般的優雅。頭頂上方的小吊燈灑下的金黃光束,在那精心修剪出層次的琥珀色豐厚髮絲中嬉戲。他的眼睛是冬季藍,顴骨高挺,下顎線條非常有力,簡直可以鑿開大理石。雙唇飽滿性感,為那典型的俊美容貌增添一絲誘人變化。光是看他一眼,便足以讓她覺得呼吸困難,彷彿身在高海拔地區。擁有非凡的俊美容貌會對男人的性格造成什麼影響?總之絕對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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