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 Ingrid 在 發表
The Last Hellion by Loretta Chase
序章
諾桑普郡,長島
1826年九月
梅洛里是安斯伍公爵的家族姓氏。族譜學者一致同意這個家族源自諾曼第,而且是十二世紀時許多以此姓氏定居在英格蘭的家族之一。詞源學者們的研究顯示,梅洛里這個名字原意是不快樂或是不幸的。然而,在安斯伍公爵的家族史中,這個名字意味著麻煩─而且是麻煩中的麻煩。公爵有些祖先長命百歲,有的則英年早逝,但是因為本性使然,個個都活的很辛苦。他們都是惹事生非的高手,天生如此,因而惡名昭彰。
但是時代不同,這個家族已經開始隨之改變。第四任公爵,一個十年前過世的邪惡老傢伙,是他這個世代的最後一人。他死後剩餘的家族成員是另外一個新類型的梅洛里人,他們比較文明,甚至具備美德。
除了第四任公爵最年輕的弟弟的獨子以外。
維爾‧艾文‧梅洛里是最後一個梅洛里惹事生非專家。身長六呎以上的他是家族裡最高的人,而且是最俊美、也最狂野的一個。他擁有父親濃密的栗色頭髮,而且他的眼眸─某種和上一代梅洛里人比起來較深的綠色─閃爍著好幾世紀以來傳承的邪惡,還有能誘惑無數女性墮落的眼神。如今即將滿三十二歲的他,惹事生非的紀錄早已不勝枚舉。
目前,他正途經長島產業上的森林,就是安斯伍公爵鄉間別墅的所在地。維爾的目的地是附近村莊的野兔與鴿子酒吧。他正以嘲諷般的男中音唱著一首低俗的民謠曲,搭配英國國教會的葬禮悼詞。
過去十年來他已經聽過太多次葬禮悼詞,早就可以倒背如流,從第一句「我是復活與生命」到最後一句「阿門」。「榮耀全能的主,以祂的慈悲收容我們至親兄弟的靈魂…」
當他唱到「兄弟」時,維爾的聲音破碎。他忽然停住,寬闊的肩膀因為抵抗突來的顫抖而僵硬。他用一隻手臂抓住樹幹穩住自己,咬緊牙根緊閉著眼以意志力強迫那痛入心肺的哀傷消失。
維爾告訴自己,過去十年來他已經哀悼太多次了。而且從他最親的堂哥查理,第五任安斯伍公爵吐出最後一口氣以後,至今七天維爾已經掉了太多眼淚。
現在查理和其他過去十年來蒙主寵召的家人們一起躺在墳墓裡。這一連串的葬禮由第四任公爵開始。自從維爾的父母在他九歲時過世後,公爵待他有如親生兒子。
接下來,查理的兄弟們和他們的妻兒,還有查理的妻子與長子,一個接著一個被死神奪走。
這次的葬禮,儘管維爾在這方面已經算是經驗老到,還是最難熬的一次,因為查理不僅是所有梅洛里親戚中與維爾最親近的人,還是這世上他唯一視為兄弟的三人之一。
其他兩人分別是羅傑 ‧ 柏恩斯,華戴爾子爵和賽巴斯汀 ‧ 玻利斯特,第四任丹恩侯爵。後者是個被稱為惡魔的黝黑巨人,而且眾所皆知是玻利斯特家族的醜惡汙點。丹恩和華戴爾是他在伊頓公學的犯罪搭檔,但是華戴爾六年前就死於酒醉鬧事,而丹恩幾個月之後便啟程前往巴黎,似乎已在那裡永久定居。
剩下來的人都不重要了。梅洛里家族中除了維爾之外只剩下一名男孩,今年九歲的羅賓,查理最小的兒子,現在是第六任安斯伍公爵。
查理還留下兩個女兒,如果要把女性也算進去的話,雖然維爾是不在乎的。查理在遺囑裡指定維爾作為孩子們的監護人。這並不是說監護人必須與他們有所關聯。雖說家族忠誠使得梅洛里人容忍這個惹事生非專家,就如同習俗規定要指定監護人一樣,其實根本沒有人,包括查理在內,會盲目到相信維爾適合擔任撫養兒童的工作。查理的任何一個已婚姊妹還比較適合。
換句話說,監護人的職位只不過是象徵性的,這樣也好,因為自維爾提早一星期抵達剛好參加葬禮時,他根本沒想到名下的監護人。
這一切全部都如同維爾的叔叔十年前預測的一樣恐怖,當時維爾坐在他的病床邊。「我看到他們環繞在我身邊。」維爾的叔叔說道。「我看到這些不幸的人進進出出。」「他走向前,然後被砍倒,像朵花一樣。」「早在你出生之前我的兩個兄弟就被砍倒,然後是你父親。今天我又看到他們,我的兒子們:查理、亨利還有威廉。難道這是瀕死之人的幻覺嗎?」「他像陰影一樣消逝。我看到他們。全部都是幻影。你會怎麼做,孩子?」
當時維爾以為老人神智不清。但是他現在明白了。
那些全部都是死亡幻影。
「見鬼的說對了。」維爾推離樹幹,一邊喃喃自語:「結果叔叔你竟然是個該死的預言師。」
他繼續剛剛唱著的曲子,甚至邊走邊把莊嚴的悼喪詞唱的更有活力,偶爾還朝天空方向拋去不馴的笑聲。
那些最了解他的人,若是能看到維爾現在的樣子,就會知道他在挑釁上帝,就像平常他激怒凡人一樣。維爾 ‧ 梅洛里在找麻煩,一如往常,而這一次他直接找上耶和華本人。
但是沒有用。這個麻煩製造者都快唱完整首曲子了,還不見上帝做出任何一點表示,連打個雷作為反對都沒有。維爾正打算開始唱下一首歌,卻聽到身後有一連串伴隨匆忙腳步聲傳來樹枝斷裂和樹葉?嗦作響的聲音。他轉身…然後看到鬼。
其實那不是鬼,但也差不多了。那是羅賓,長的和父親如此相像,金髮而瘦弱,有著同樣的海綠色眼睛---維爾無法忍受看著他,而且已經盡力避開他一整個禮拜。
男孩正跑向他,所以這次維爾躲不了。他也無法忽略那陣銳利的哀傷,而且,讓他覺得最丟臉的是,他忍不住痛恨這孩子活下來,而查理卻死去。
維爾繃緊下巴,瞪著男孩。那不是歡迎的表情,羅賓看到忍不住倒退幾步。男孩的臉龐漲紅,眼眸閃爍,他直衝向維爾,一頭撞上他驚訝的監護人的肚子。
雖然維爾的腹部柔軟度就像鋼鐵一樣,就像他全身其他部位,但男孩不僅繼續衝撞,甚至開始揮拳。他不管兩人之間年齡、體型和體重的巨大差異,這個年輕的小公爵死命捶打他的堂叔,有如瘋狂的大衛試圖打倒哥萊亞巨人。
沒有任何一個文明有禮的梅洛里人會知道該怎麼面對這樣不顧一切瘋狂的攻擊。但是維爾一點也不文明。他能了解,卻束手無策。
維爾站在那兒,任憑羅賓揮拳如雨下落在他身上,就像多年前羅賓的祖父第四任公爵一樣站在那裡,任憑剛成為孤兒的維爾,將全身的憤怒宣洩在他身上。他不知道除了哭泣還能作什麼,而哭泣在當時為了某種原因是絕對不可能的行為。
就像維爾曾做過的,羅賓不斷揮拳攻擊眼前像柱子一樣毫不動搖的男性身體,直到他用盡全力,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維爾試著回憶前一刻憤怒的感受,他試著詛咒這男孩下地獄,試著不要在乎,但是一點用都沒有。
這是查理的孩子,他現在一定悲傷無比,才會偷溜離開家人和僕人,獨自跑到黑暗的森林裡找他那個放蕩的堂叔。
維爾不確定男孩想要什麼,但是很明顯的,羅賓期望維爾提供一些東西,不論是什麼都好。
他等到羅賓的喘息緩和到正常呼吸,然後把他拉到腳邊。「你不該靠近我,你知道的。」維爾說道:「我會帶壞你,去問任何人,問你的阿姨們,他們都知道。」
「他們一直哭,」羅賓說道,低頭看著靴子。「他們哭個不停,而且講話太小聲。」
「沒錯,這真糟糕,」維爾同意。他彎下腰輕撫男孩的外套。羅賓用那雙查理的眼眸抬頭看著他。但是那雙眼睛比較年輕,而且太信任他人。維爾的眼睛刺痛。他站直,清了清喉嚨說道:「我正要離開讓他們去處理。我想我會去布萊頓。」他停下,心想自己瘋了竟然在考慮這種事情。但是這男孩來找他,而男孩的父親從不曾讓維爾失望過,除了死亡這件事以外。
「你要不要和我去?」
「去布萊頓?」
「沒錯。」
那雙太過年輕、太輕信的眼眸開始發亮。
「你是說那個有皇家別館的地方?」
那個被稱為皇家別館的龐大建築正是體積同樣龐大的喬治四世理想中的海邊小屋。
「就是那裡,上次我才看過。」維爾答道,開始走向大宅。
他的監護人跟上他,小跑步想趕上維爾的大步伐。
「那個皇家別館是不是就像圖片上一樣棒,維爾堂叔?是不是真的像一千零一夜裡面的宮殿?」
「我正想明天一早離開,」維爾說道:「我們越早動身,你就越早可以親自看到。」
如果一切都由羅賓決定,他們會現在馬上出發。如果由他的阿姨們決定,維爾就必須自己離開。但是這不容任何人決定,就像維爾後來告知他們的,身為羅賓的合法監護人,他不需任何人的允許就可以帶羅賓到布萊頓,或者是孟買,如果他想要的話。
最後是羅賓讓所有反對的人閉上嘴巴。碰撞聲把所有人都吸引到起居室,正好看到年輕的公爵親自把沉重的行李箱拖下長島大宅的階梯,而且拖過寬敞的大廳來到走廊。
「哪,你看到了沒?」維爾轉向桃樂絲,查理最小的妹妹。她是最堅持反對的人。
「他等不及要離開了。你該死的太憂鬱,你們全都是。就是這些眼淚和低語,還有喪服等等把他嚇壞了。整個屋子都是一片漆黑而且大人都在哭泣。他想跟我在一起是因為我夠高大又吵鬧。因為我可以把怪物嚇走。難道你看不出?」
不論桃樂絲看到了沒有,她終究屈服了,而其他反對的人也跟著一起放棄。畢竟只離開幾個禮拜,即使是維爾 ‧ 梅洛里也無法在幾個禮拜之內毀壞男孩的品德。
維爾不想帶壞羅賓,而且下定決心在兩個星期之內把他送回來。
維爾很清楚,他不可能當羅賓或是任何小孩的父親。他不是一個好的榜樣。他沒有妻子,而且完全不想結婚,所以身邊沒有女性幫他平衡那種粗魯不文的生活方式。他的家裡只有一名僕人,就是侍從傑斯,而他就像個消化不良的刺?一樣難以取悅。再說,維爾所謂的「家」自從他離開牛津以後還沒有固定住所。
這絕不是撫養小孩的好地方,尤其是一個注定未來要繼承公爵爵位沉重負擔的男孩。
儘管如此,原本預定的幾個禮拜時間延長到一個月,然後又延了另一個月。他們從布萊頓一路旅行到柏克郡,再到白馬峽谷去看石灰岩上的古老壁畫,又去史前巨石圈。然後繼續西行,沿著海岸線探險走私者的洞窟,直到抵達英格蘭的最西南端。
秋天漸漸轉涼進入冬季,然後又回暖進入春天。後來桃樂絲和其他親戚寫信來,以溫和卻不太委婉的語氣提醒他們,羅賓該接受的教育不能這麼一直拖下去,他的姊妹們想念他。而且這個男孩流浪的越久就越難安定下來。
這些都很有道理,維爾的良心也這麼告訴他。羅賓需要一個真正的家庭讓他穩定下來。
但是他還是覺得很難將羅賓送回去,很難與他分離,儘管他知道自己該這麼做,那個家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陰鬱了。
桃樂絲和她的丈夫已經在那裡定居,還有羅賓的姊妹們和其他親戚也是。大廳充滿小孩的歌聲和笑聲,而且即使叛逆如維爾也不禁贊同,那些黑色喪服已被其他不那麼做作但是一樣莊重的顏色取代。
維爾的工作明顯大功告成。他已經嚇走了怪物,因為幾個小時之內羅賓已經和其他堂兄弟結為好友,而且和他們一起欺負女生。當道別時刻來臨,羅賓並沒有驚慌失措。他沒有鬧脾氣打維爾,反而答應會常常寫信,而且要他的監護人承諾一定會在八月底回來慶祝他的十?生日,然後就跑去和堂兄弟一起玩遊戲去了。
但是維爾早在八月底前回來。離開長島大宅不到三個禮拜後,他快馬加鞭趕回。
第六任安斯伍公爵感染白喉。
當時一般人對這個病症了解不多。五年前才有第一次對白喉的詳細紀錄在法國發表,儘管如此,大家都很清楚白喉是高度傳染性疾病。
查理的姊妹們哀求維爾,她們的丈夫也試圖阻止他,但是維爾比所有人都來的高大,當他發怒時,就像現在,即使是一整團士兵都不可能阻止他。
維爾像暴風一樣衝上大階梯然後直接闖入病房,他趕走護士鎖上門,然後坐在床邊握住他的監護人虛弱的小手。
「沒關係,羅賓,」維爾說道:「我在這裡,我會幫你奮戰。儘管放手讓我來對付,你聽到了沒,孩子? 趕快好起來把這個該死的病傳染給我,讓我來對付它。我做得到,你知道我可以。」
那隻冰冷的小手被握在維爾溫暖的大掌裡面動也不動。
「求求你,把它傳染給我,」維爾哀求著,忍住眼淚,勉強壓抑痛苦。
「這對你來說太早了,羅賓,你知道的。你剛剛才開始人生旅程,甚至還沒經歷過一絲一毫生命點滴---還有這麼多美好的事可以體驗。」
小公爵的眼皮顫動睜開,眼眸閃耀彷彿認得維爾。那一剎那他的嘴角彎成一抹微笑,然後男孩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儘管維爾不斷說話誘哄、懇求,儘管他緊握著男孩的手,他就是無法讓白喉轉移傳染到自己身上。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著,就像從前發生過無數次一樣。這次守候時間不長,卻是最短暫、最痛苦的一次。
一小時之內,暮色緩緩降臨,男孩的生命消逝無蹤…有如陰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