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之下、烽火之後——愛情的戰爭與和平

那麼……就開戰吧。

一九八八年的電影「危險關係」,葛倫‧克蘿絲飾演的玫杜夫人面對毀棄真愛,帶著猙獰面孔上門索償肉體的情郎梵蒙子爵時,戴著蒼白的面具,說出這一句經典台詞。

情場如戰場,包裹在愛情糖衣下的血肉模糊,比起真刀實槍的野蠻慘烈,恐怕尤有過之。羅莉塔‧雀斯的辛家兄弟系列,以戰場英雄辛勵思的《妙小姐》揭開序幕,以情場傷兵魏霞洛的《不完美淑女》劃下句點。這樣的安排,與其說是巧合,毋寧說是作者在刻畫兩性戰爭上的曲折與細膩。

羅曼史的基本元素,從異性相反而相吸的矛盾開始。符號學上的女性(♀),是來自金星,以誕生於自然、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為象徵,而男性(♂),則是與火星 劃上等號,以征服與破壞的戰神馬爾斯為代表。這樣二元對立的文化形象,在社會文化意涵承載最深的通俗小說中廣為運用,成為性別塑造的基本公式。以異性戀愛 為劇情主軸的羅曼史更是將這份矛盾所帶來的張力運用得出神入化。

雀斯的辛家兄弟系列,擴展了這樣的傳統意象,將傳統的男女差異結合社會和自然的矛盾,鮮明對比出性別角色在文化和思想上的角力衝突。

《妙小姐》中的辛勵思帶著象徵商業利益的運河,入侵歐妙蘋一心守護的大地家園;《模範爵爺》辛賓迪代表的貴族社會規範,在溫蓓雪吉普賽人式的游牧浪漫下潰 不成軍;《奇先生》辛魯博屬於原始的不羈活力,解放了在禮教壓迫下枯萎的女學者潘黛芬,同時小小地顛覆了系列中男女定位的公式。

《不完美淑女》中,這樣「女性自然」對抗「男性社會」的符號劃分更為明顯。

十年前,為了順從父親捨棄愛情,終生懊悔而致瘋狂的瑪格夫人辭世,水青林地因為繼承問題落入衡平法庭,成為無人能夠聞問的封閉荒地。

十年前,未婚懷孕的霞洛小姐囿於社會成見,不得不將剛出生的私生子送人,自此鎖上心門,誓言不再令父親和繼母蒙羞傷心,絕不踏入婚姻,更不讓任何人窺見她的真實面目。

在作者的刻意鋪陳下,女性和自然的意象更緊密聯結,感性衝動的霞洛成為水青林地的化身,在虛偽的禮教中壓抑窒息的女性自我,只能在大自然中獨處時獲得短暫的解放。

十年後,崇尚理智思考,被家人指責缺乏感情的岱睿,接下父親的戰書,離開進步繁華的倫敦,前來重建荒蕪的水青林地,將被大自然佔據的領地,重新納入文明的勢力。然而,老謀深算的韓克爵爺希望岱睿解放的,或許其實是自我禁錮長達十年的霞洛。

當然,雀斯沒有忘記她熱愛的攝政羅曼史元素,繁瑣到荒謬的社交規則、暗潮洶湧的男女攻防、保守和放縱並存的矛盾,構築成最完美的愛情戰爭舞台。而追求者莫上校的出現,更彰顯情場和戰場的高度同質性。

深諳社交圈的規則和男性心理的霞洛擅長察言觀色,隨時以不同的面具和言詞為武器,巧妙地打消追求者的企圖,化敵於無形,成為出色的拒婚專家,卻沒察覺到百 戰沙場的莫上校以更高超的偽裝技巧為掩護,暗地觀察她的一言一行,擬定精密的戰略,不著痕跡地潛近,融入霞洛的生活中,意欲將全英倫社交圈最狡猾難纏的獵 物一舉成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一場無聲的戰爭尚未正式浮上台面,便被半路殺出的生物學者岱睿徹底打亂。

在某些方面,岱睿和莫上校是相似的。兩人同樣能洞穿霞洛理應天衣無縫的偽裝,在得知霞洛十年前未婚生子的秘密,追求意圖也同樣堅決不受影響,態度甚至更為 積極。除了聰明與意志,兩人的客觀條件也同樣出色,身為爵位繼承人的莫上校社會地位甚至更為高貴,然而辛家的么子,無法繼承爵銜的岱睿,卻才是霞洛的真命 天子。這樣的顛覆公式正是辛家兄弟系列的寫作原點,雀斯也同時藉由描寫其他(在世俗觀點下)出類拔萃的男性角色,包括《妙小姐》的潘威廉、《奇先生》的羅 西頓爵士和潘維杰,以及《不完美淑女》的莫上校(註),與系列中的男主角並陳,導引出向來隱藏在羅曼史公式下的女性愛情選擇。

莫上校是軍人。霞洛小姐對他而言,不過是計畫征服的堡壘,另一枚生涯勳章,他未來爵銜上的閃亮寶石。所有針對她的情資蒐集,都是為了這場戰爭的勝利。他從 未瞭解,更遑論接受霞洛的一切。因此在發現她未婚生子的秘密後,在為了「拯救她」的前提下,他採取的手段是封鎖所有可能洩漏秘密的管道,包括送走斐力,霞 洛十年來不曾或忘的親生兒子。對莫上校而言,戰場之上,沒有感情的存在空間,霞洛的情感因素從未列入考量之列,重要的只有「完美的魏霞洛小姐」。

相對的,岱睿是生物學者。婚姻原本並不在他的考慮之列,出身尊貴的名門淑女更不是他樂意往來的對象。對霞洛的觀察,純粹出自好奇。生物學者的訓練,使他懂 得切入事物的本質,真正看見隱藏在「魏霞洛小姐」面具下的女性,也才能瞭解對霞洛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什麼,最後決定和她共度難關,並肩對抗社會的壓力。

簡單的態度差異,造成兩人迥異的結局。在霞洛與岱睿的關係中,兩性對立的基本公式開始鬆動。對霞洛而言,身為男性,卻願意瞭解、接受自然的岱睿不再是絕對的敵人,而是可能的戰友。

事實上,羅莉塔‧雀斯在這套以崇尚繁文縟節的攝政時代為背景的系列故事中,一開始打算描寫的,便不只是兩性之間的戰爭,更包括個人和社會的對抗。

在《妙小姐》中,妙蘋必須在女性沒有公共發言權的社會環境下,力抗兩名貴族倡議的運河計畫;《奇先生》的黛芬必須為不愛的丈夫服喪,必須以兄長的名義,才 能對外公開多年心血結晶的考古研究;《模範爵爺》中被社交圈排斥的蓓雪在女性工作機會罕見的時代環境下,堅持以教畫為生,獨力養育幼女,不願順應父權社會 對女性「非好即壞」的刻板要求,淪落風塵。瘋狂的瑪格夫人、被迫捨棄兒子,戴上完美淑女面具的霞洛,更是女性在男性社會殺人禮教下的重大傷兵。

從另一方面,雀斯刻意顛覆羅曼史寫作的傳統,以非長子為主角,寫作辛家兄弟系列,用意也在刻畫這些長子繼承制中被剝奪存在價值的男性,點明了在社會不合理的制度與觀念下,男性和女性有時也不過同是天涯淪落人。

情場不是真正的戰場,男人和女人也並非絕對無法互相理解的相對存在,兩性之間更不是非勝即敗的零和遊戲。戰爭或和平,只是一念之別。

故事的最後,玫杜夫人失去了梵蒙子爵,獨自在鏡前,沈默卸下最後的妝粉。故事的最後,瑪格夫人穿著社交圈推崇備至的品味華服,在孤寂的荒宅中,逐漸走向瘋狂。故事的最後,霞洛選擇的,不是征服者或英雄,而是卸下面具,面對自我,離開愛情的戰場,擁抱兩心相許的幸福平靜。

註:根據作者網站自述,辛家兄弟系列規劃之初,只有描述辛家三名非長子的《妙小姐》、《奇先生》和《不完美淑女》三本作品。《模範爵爺》為中途意外的靈感結晶,因此劇情設計與其他系列作有所差異,也缺乏類似的角色對照。

◎原文刊載於《不完美淑女》,果樹出版。同步發表於
陌路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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